走近刘弄潮(17):铁窗烈火(下)
吴再洪
忽一日,联络中断,原来狱方发觉了弹壁的秘密,为防止相互联络,竟将犯人合并,每两间囚室中间隔一个空间。不过这样一来,囚室显然不够用。籍此,刘弄潮也就结束了单独关押,改与尚莫宗、潘希言、王云阶共囚一室。
在监狱恶劣的生存环境中,刘弄潮、尚莫宗和王云阶相继染上肺结核。刘弄潮同时还患了肋膜炎,身心倍受摧残。大约经过一年半的关押,狱方才将大家的双重脚镣除去。
刘弄潮始终以乐观的态度,面对伤痛病困和遥遥绵长的漫漫刑期。他乐观地宣称: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,将来的自有将来担待,我们只需努力掌握现在!”他还不断给难友们打气。作曲家王云阶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,有一个难熬的长夜,病中的他睡在阴冷的囚室里,想到前途渺渺,家人难见,辗转反侧夜不能寐,感慨赋诗两句:“寒蛩频催夜将阑,思绪万端不复眠。”刘弄潮看后,立即脱口续道:“青年已觉空囚禁,铁窗徒著革命鞭!”据王云阶回忆,是刘弄潮在狱中教他背诵了明代于谦的《石灰吟》:“千锤万凿出深山,烈火焚烧若等闲。粉骨碎身浑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!”这诗成为王云阶在狱中的座右铭,且终生铭记心头。
1933年夏初,挚友任白戈由日本回国,得知刘弄潮身陷囹圄,特意绕道济南探监慰问,关怀备至,并给身无分文的他留下50元钱备用,令刘弄潮深切感受到战友间的赤诚与温暖。
任白戈
1934年,艾芜携新婚妻子王蕾嘉,专程从上海北上山东济南,探望狱中的刘弄潮。从艾芜口中,他才零星得知家中状况。当他得知继母及弟、妹生活拮据的窘况,心中十分难过。便把艾芜带给他的50元钱及任白戈留下的50元,一并托艾芜转交家人,聊表心意,令艾芜感动不已,在家乡也传为美谈。刘弄潮从艾芜的隐语中,了解到中共在白区工作中仍存在左倾倾向,使他思想上有所警惕。他还用简切的语言告诫艾芜,不要把自己限在文学这个小圈子内。刘弄潮的话引起艾芜深刻的思索。
后来,济南的初中学生,甚至高小学生,也有很多无辜被捕,监狱中人满为患。反动当局决定把济南第五监狱改成新式的少年监狱。便把王云阶、潘希言以及不少二师学生转往青州第四监狱关押;把刘弄潮和尚莫宗转往济南第一监狱。在未押解前,不知何故,第五监狱的一些青年政治犯既未分析国内形势,更未了解济南野蛮残酷镇压的情况,突然在第五监狱已撤消之际,以反对伙食恶劣为由号召绝食。由于这次行动既无斗争的明显对象,又未能获得普通犯的同情和支持,刘弄潮等4名教员劝告无效,又不便出面参加,两天后即被分押各地,绝食不了了之。由此可见,左倾盲动主义的影响,在当时是十分深远的。
1934年7月,刘弄潮和尚莫宗被押往济南第一监狱后,先被派往狱中印刷厂劳动,因都不听指挥,先后被押回牢房禁闭。当时,第一监狱对政治犯实行软化政策,狱内辟有图书室。除有宗教书籍外,还点缀了一部分科技书籍。特设管理看守,每天率几百名政治犯排队前往阅览。刘弄潮便趁机学习和研究自然科学,撰写了《宇宙系统》一书,聊遣狱中岁月。
在第一监狱,刘弄潮曾多次绝食抗议,刑期被加判为15年,但他仍不妥协地与反动当局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。
刘弄潮为人谦和友善,又有丰富的群众工作经验,所以对一般看守,他总能巧妙地搭上话头。时间长了,看守们对他也较为随和。得便,他还能从看守那里寻些报纸看。他把搞到的报纸择要裁成小条,设法在政治犯中传递,建立起了狱中交往联系。不过,刘弄潮审慎地要求大家在传看后,将纸条传回自己手中。
1934年10月,红军向川滇黔大转移,以便北上抗日。刘弄潮根据报上的消息,写成数百字的军事述评,在狱中传递宣传。
一天,刘弄潮正排着队到图书室去看《天文学》,路遇难友李云鹤排队返回。李云鹤即从裤口袋里掏还纸条给刘弄潮,不慎被看守抢去。凑巧,两天后全监狱三百多名政治犯因反抗虐待,要求改善待遇宣布绝食。刘弄潮反复考虑,若把“述评”的事牵扯进去,会连累无辜,使绝食行动被动,就与同牢房的两位政治犯,一个是山东赴法的劳工潘有年,一个是正谊中学的学生窦瑜商议,暂不参加这次集体绝食。他俩充分体谅刘弄潮的处境,同时以同囚室的关系,不愿把他一人孤立突出,便与刘弄潮采取同一行动,没有参加绝食。而到30多年后的“文革”中,竟有外调人员找到刘弄潮,了解“窦瑜当年为何不参加绝食斗争?”刘弄潮负责任地证明:“他们是同情我的处境而未参加那次绝食。责任在我,与他们无关。”
第三天,绝食斗争进入高潮,社会舆论沸腾。刘弄潮突然被拉去提审。典狱长拿出刘弄潮用铅笔头儿写的述评,要求当场对笔迹。刘弄潮一口咬定纸条是拣到的,并严辞拒绝:“我是失去自由的人,没有对笔迹的义务。”说完便拒绝回答一切问题。
在被押回牢房的路上,迎面碰上被拉去提审的李云鹤。刘弄潮故意自言自语大叫:“什么李云鹤不李云鹤,我根本就不认识,诬告是要反坐的,我敢和那个李什么对质!”刘弄潮向李云鹤暗示后,愤愤离去……
狱中绝食已到第五天,典狱长又把刘弄潮提去审问:“韩(复榘)主席叫我去问,这次绝食是不是你带的头?我说,只有你们一个监三人没有绝。主席发气说‘他过去一个人在我这里还单独绝过,哪有这次都绝,他反不绝的怪事?显然躲在背后指挥,给我关在黑牢一辈子!’”
当时,几百名政治犯经过5天绝食斗争,很多人的身体都垮了,幸而得到社会各界呼吁,当局为平缓舆论,不敢火上加油,就以绝食并无毁坏公物为由,口头答应改善条件而敷衍了事。但为了执行韩复榘“关在黑牢一辈子”的命令,加刘弄潮以“主编红军情报”的罪名,把已经加判为15年的刑期,又改判为重刑——无期徒刑。但当局不敢公开对外宣布,就把刘弄潮投入暗无天日的黑牢。
所谓黑牢,就是在地下室特辟一间不见亮光,四壁贴满烂棉絮的牢房。他在这间地狱般的囚室里,又被加戴了镣铐。吃饭用的是木碗,吃喝拉尿都在牢内,不准放风,陷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黑暗之中。
刘弄潮戏称黑牢为“狱中狱”,并作长诗记之,最后一章是这样写的:“往昔荣辱,俱化枯骸。变益过去,忘乐遗哀。精诚践实,掌握现在。英勇督行,创造将来。”
这时已是1935年。当时,山东教育界老前辈、济南第一师范学校校长范明枢,也曾因济南一师案被捕入狱,但很快就被保释出去,并由冯玉祥将军聘请到泰山,教冯玉祥阅读古今书籍,备受冯玉祥尊敬。范明枢趁机敦促冯玉祥再次出面营救济南被捕师生。经冯玉祥再三严正干预,韩复榘才对济南、曲阜师生从轻发落,把陶钝、陈允中、徐子佩、李秋岩等人的死刑,改为有期徒刑5年,刘弄潮也被从地下黑牢押到地面单间牢房囚禁,但因为是被判无期徒刑的重犯,所以,依旧是镣铐加身。
后经济南各中学校长联名具保,陶钝、陈允中等5人由韩复榘批示“立即释放”。刘弄潮趁机请陈允中将自己在狱中所写《宇宙系统》一书,面交胡适。后来才知道,陈允中确实不负所托,亲将书稿交给了胡适,但被胡适搁置竟将书稿遗失。
从地下黑牢出来重见天日的刘弄潮,已衰弱得皮包骨头。他的黑胡须更长了,撒在胸前随风飘逸,本来还不满30岁,猛看上去至少有60岁。如今,他也有了祖父样长长的美髯,有了祖父般折了羽翼不能展翅搏击的痛彻无奈。他整天坐在铺草上,在拣来的一块块小纸片上,用柏拉图格言式的文字写满蝇头小字,研究尼采哲学。
为消磨漫长难挨的无尽刑期,刘弄潮用镣铐和瓷片,把铜板硬币分别磨刻成心形、宝鼎形及自己留长须的侧影,分送给难友把玩留念。他还苦中作乐,信口吟诗曰: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捉虼蚤。夜来叮当声,伤痕知多少。”
在刘弄潮入狱的5年中,他的继母、二弟、小妹相继过世。家破人亡,骨肉成灰之日,刘弄潮犹自被囚禁在济南大狱之中。他手攀铁窗,遥望蓝天白云,浮想联翩,壮怀激烈。直到他出狱,孑然一身,更加致力于革命事业,便很少回新繁故乡,并恐无辜累及乡里,故对外报称籍贯为“灌县”——祖父当年隐居之地,出身则填“山野猎户”。
刘弄潮自1932年被捕,已在狱中羁押5载。鲁迅先生闻悉后,便始终不放弃努力,多方设法营救。曾托当时驻在泰山脚下的冯玉祥将军斡旋说情。因为鲁迅知道韩复榘曾跟随冯玉祥当兵十几年,可算是一个心腹之人。但万没想到自视“山东王”的韩复榘,竟然跋扈到不买冯将军账的地步,再三把冯玉祥释放刘弄潮的要求置若罔闻。
鲁迅又托自己的学生、黄埔三期毕业生、刘弄潮在成都组织社会主义读书会时,志同道合的好友李秉中出面营救。直到鲁迅不幸病逝,刘弄潮还被囚禁在狱中。当年,刘弄潮在狱中,并不知晓鲁迅在为营救自己而多方奔走。突然得知鲁迅病故的噩耗,他心痛欲裂,悲愤地追忆英灵,遥祭哀思。
李秉中刚从苏联、日本学习归来,听鲁迅讲刘弄潮因抗日入狱,又与韩复榘闹得太僵,已被判了无期徒刑,任何人也保释不出来,鲁迅十分焦急。李秉中便去北京找到黄埔一期毕业生、人称“扩大哥”的曾扩情设法营救。
因为李秉中知道,曾扩情已是国民党中央委员,说话具一定份量。而且曾扩情与刘弄潮在成都社会主义读书会时,是交谊深厚的老朋友,对刘弄潮非常钦佩。虽然现时政治观点不相同,但为了这段友谊,素以待人热忱宽厚著称的曾扩情是会鼎力相助的。
果然,曾扩情在得知刘弄潮的危险处境后,当即对李秉中表示:“非挺身出来保弄潮不可!”李秉中与曾扩情商量后,就亲自到济南探监。了解到被判为死刑的陶钝等5人都已由韩复榘批了“立即释放”,曲阜二师同案的郑韵涛、王云阶、尚莫宗等都已花钱“病保”出狱,唯独刘弄潮为韩复榘所恨,愈保愈糟,果如鲁迅所言:任何人也保释不出来。
李秉中弄清情况赶回北京,曾扩情立即以国民党中央委员的身份赶到南京,与司法行政部协商,最终促成由该部直接点名,借口向山东高等法院转令济南第一监狱,暂将刘弄潮解往南京,与其他同类案件对证后,再行发还。
第一监狱将情况上报韩复榘。残忍野蛮的韩复榘十分恼火,但又无法推拒,便忿忿地批示:“递解南京”。
所谓“递解”,就是令狱吏给刘弄潮戴上镣铐,徒步而行,一个县一个县地转押,一直走到南京。同时,为了折磨刘弄潮,要求押解不准直行,必须专拣弯路,弯弯拐拐,绕远而行。因而,先从济南斜行到长清县监狱寄押,再由长清转到肥城监狱寄押,又由肥城转至泰安……从济南到南京实际距离约为1300多华里,却逼迫刘弄潮辗转跋涉了近4000华里,并且要求每天行程不得少于90华里。而且,各县有各县的土刑法,有的是绳捆索绑,有的是戴上木枷,有的是脚镣手铐。
刘弄潮披枷戴镣长行两个多月,沿途苦难堪与《水浒传》中豹子头林冲刺配沧州所受之苦相媲,其情震撼,革命者力转乾坤的民族气节气冲霄汉;其景悲壮,刘弄潮坚贞不屈的硬汉风骨可歌可泣。
历史是面透髓的明镜,一面照映着战士情操的圣洁,一面折射出丑类灵魂的腐朽。实在令人难以想象,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,封建军阀还在沿用古代的酷刑,演绎着现代林冲的悲剧……
解到南京,刘弄潮已被折磨得气息奄奄,被关押在卫戍司令部的牢房长达半年之久。
酷暑时节,一天正在院中放风,从陕西押来一批军事政治犯。在不屈不挠的队伍中,刘弄潮突然被一张熟悉的面孔惊得目瞪口呆。天呐,那军服褴褛的人,竟是林俊!
更不可思议的是,当晚林俊居然被押进刘弄潮的牢房。诉不尽手足巧遇的惊喜,道不完同陷囹圄的悲愤。恍如奇梦,更是天意。这对生死与共的兄弟,竟重逢在铁窗黑牢,重逢在血腥暗夜……
久别后的意外重逢,的确令两人感到弥足珍贵。在共囚一室的数日内,两人朝夕长谈,忆往事,诉友情,谈理想,论事业。
林俊告诉刘弄潮,自广州分别后,他回到东北坚持地下斗争。后受命进入东北军,对士兵及下级军官开展抗日宣传工作。
刘弄潮亦向林俊谈了这几年的坎坷挫折,特别是失去组织关系的痛苦心情。林俊鼓励他以不屈不挠的斗志顽强战斗下去。林俊说,为了理想的实现,你我二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?你一直在艰难中自觉地孤军奋战,始终是个战士啊!一个为主义而奋斗的人,不必在乎形式的东西,一息尚存,就要为理想奋斗不息。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,一片理解至深的慰藉,稍稍疏解了刘弄潮心头的郁闷……
两人心里都明白,此番重逢本身就是奇迹,是短暂而宝贵的人生一瞬。等待他们的不是生离,就是死别……
不久,林俊壮烈牺牲在雨花台。
想起两人二七大罢工的初识,想起罢工失败后武汉、郑州、上海、北京的亡命之旅,想起长春重逢携手轰轰烈烈的学运、工运斗争经历,想起哈尔滨狭小阁楼里的日日夜夜,想起从长春到广州的冒险旅途,想着此番在黑牢奇迹般重逢的短短数日,两人真正是屡共患难的生死之交啊!一想到林俊始终如兄长般关爱自己,如今,他竟事业未成身先去,刘弄潮就痛彻心腑,不能自制地眼泪长流。多年后,刘弄潮的眼前都浮现着那永难忘怀的诀别时刻。林俊不屈的身影,林俊不朽的精神,林俊踏出牢门时“现在杀了我,也阻止不了抗日的洪流!”的吼声,都镌在了心头,终生萦回……
不久,有人探监传进话来,说保释已定,要刘弄潮静待勿燥。想到不日即获自由,而为斡旋营救自己出狱,费心良苦的鲁迅先生已经病逝,刘弄潮百感交集……
刘弄潮对难友笑谈,自己已研究出获释时的“三注意”:一是静待佳音,当作平常事,不要忽听一声叫名,喜气上冲,心脏加速跳动,出了问题;二是憋在监牢里5年,吃不到佳肴美食,释放以后,不要见了好菜好饭狼吞虎咽,闹肠胃病;三是亲朋好友久别,一旦团聚,不要乐极生悲,致伤身体。
1936年11月,刘弄潮终经多方营救,以“病保就医”,无条件出狱。
也许是冥冥天意吧,一直想置刘弄潮于死地的韩复榘,不久就受到了应有的报应。1937年七七事变,韩复榘叛国投敌,放弃山东全省,率兵逃往西北,被抗日的军事法庭正式判处枪决,停尸武昌长春寺。而刘弄潮当时竟然正寄居该寺养伤,亲眼见其罪恶下场!是天意?是巧合?对着元凶败类遗骸,刘弄潮不禁捻须傲笑。谁笑到最后,谁就笑得最好……
铁窗烈火,冶炼了赤诚的心,真金的光彩在炼狱中熠熠闪烁。近5年的牢狱关押,没有锁住刘弄潮追寻真理的雄心,没有折断刘弄潮挑战罪恶的手臂。在为实现理想而跋涉的坎途中,自觉的斗士,无须组织形式及隶属关系的约束。他之所以不屈奋斗,他之所以不惜以生命相搏,并不是因了被动的组织服从,而完完全全是不掺私欲,不含投机的自觉行为。否则,一个失去组织关系的人,何必在生死攸关之际,挺身扛祸,在鬼门关上笑傲厄运……
(未完待续)
作者简介
吴再洪,曾用名吴再红,四川新都人,1981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,1984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,1985年7月毕业于四川大学哲学系,获哲学学士学位,放弃留校机会申请到核试验基地工作,2004年转业回乡。曾任基地政治部宣传处长、气象总站政委、试验工程技术部气象研究室政委、靶场部气象研究室政委。出版有《采菊东篱下》《为什么要学哲学》等专著。
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作者:吴再洪
配图:方志四川